「拋」
夜半時分,在寢室門外卸下皎潔星月點綴的靛藍披風,我換下了身上的筆挺西裝。學校的停水情況,只能讓我無奈地用汗濕的手去搓揉我那一頭鋼絲絨頭髮,繼而嘆了口氣,癱坐在硬梆梆的木頭椅子上。
謝師宴結束了。此刻的寢室雖然有另一位同學,盛宴之後的時刻總是令人備感空洞,也就讓空間滿溢著不約而同的沉默。檯燈與電腦螢幕的微光映在臉上,彷彿有些冰涼的觸感滑過,像是打從心底冒出的空虛。
我的手輕輕摸過略見皺褶的西裝,想起剛剛那一聲嘆氣。
是為了什麼呢?是因為一件事情的結束,還是因為另一件事情即將開始?
想到在謝師宴前,花費了不少時間寫卡片,寫給對我人生有著不同影響的老師、同學們。再想到,宴席上歡騰而鼓舞的氣氛。再又想到,人生裡所謂的未來,已經越來越近。
水還沒有來,是得等到明天了。房裡的冷氣早已將汗水吹乾,但那種黏膩的觸感還在、而頭髮也理所當然的還有著帥氣的造型。我愣看著電腦半晌,緩緩地站起身來,又將西裝給換穿了上去。
大抵,是覺得,難得有這麼打扮的機會,照張相留念吧。
然後我中指一滑,套上了象徵我們年班的期戒。
擺起書,調整好燈光及相機的倒數跟曝光。
按下快門──指示燈跳著閃起。
留下了年少輕狂的過往。
帶走,深邃的眼光。
「沉」
自從知道成績的排序也已經過去幾個禮拜了,能選派的地方名單卻遲遲沒有出來。第一個選擇的我,可以說是能夠予取予求,只差自己要決定自己到底該往哪個方向、該何去何從。
開始工作之後,一切都會不同以往了吧。許多老師鼓勵我繼續念書,而身為我人生貴人的英文老師,更是鼓勵我往翻譯領域發展──正如我去年曾經考慮過的一樣。
打開人生的藍圖,總覺得這已經是艘有點脫離掌握的船艘了。遲遲沒有完成的規劃也看不出什麼關於往後的端倪,有的只是自己對於退休生活之後的美好想像,中間的轟轟烈烈幾難窺伺。
我是抱著什麼樣的心態的呢?想起當初來到學校,除了經濟考量、晚年光景,我想還是有著挑戰自己的成分。或許,也有著最初對挺拔制服所象徵的榮耀而生的憧憬。
之後呢?隨著四年在這個學校,能感覺到自己有點變化、卻又不是那麼多。老是還被認為國高中生的臉龐,如今已瘦下許多;自己仍舊是秉持著有些不能放棄的原則,卻變得更加孤僻而憤世。
誰知道這樣的變化是好是壞呢。就跟沒有人知道以後會如何一樣。
要去哪裡,卻是擺在前頭、不得不面對的選擇。
臨到選職的前一天,晚上十一點,單位名單仍依然杳無蹤影。我的煩惱與焦躁也到了一個極限,當下決定還是給自己一點機會、挑戰與時間,到外島去開始我的職業生涯。撥了電話給母親,我如是說。
劈頭便被反對,那聲音我聽出快哭出來了。那樣一句的「為什麼」、父親隱約傳來的一句「隨你的便」,好像又把我拉回四年前剛入學的時候。情景重現重疊,壓在心上的卻是比當年還要更深的失落。
一直以來,好像總是被彼此的思想、處事之間差距推開成巨大的鴻溝。想得太多、說得太少的我,很難解釋──也疲於解釋。終究在十二點到兩點盯著熱騰騰名單的過程中,我還是選擇了一意孤行,在隔天瀰漫著迫人氣氛的教室中,於白板上的金門旁簽下了自己的名字。
執筆的手沒有顫抖,只覺得又是一件大事了結。似乎裝成大家口中的老神在在是我的強項,沒人見到、也沒人會理解我心中腦海的波濤洶湧與翻攪。縱然往後再談起,我想也是會這樣吧──沉著面孔、不置可否。
人生走一步是一步,而到了這個地步,我還是一如往常,免不了往長遠的終點想去。想著以後許許多多的可能性,想著以後許許多多的不可能性。想著更多更多我也不知道是什麼的東西。
這條路對我而言似乎很窄,只容得下我一個人,偶爾才會出現雙行道、有那並排並行的空間。回首看看,一路過來,好像都一直是這麼如此,在有著與他人迥異風景的路口,一個又一個的決定,我只能單獨判斷,然後相信自己沒錯。
然而啊,自信不足,卻是我一直以來的問題。
所以忍受著其實惶恐的心跳,我前行。
直到何時這問題的答案,只能留白。
「飄」
拆下了象徵舊身分的種種,別上了新身分的榮譽。心裡卻心知肚明,這不會是短期內的最後一次。畢竟,帶著台北的所有家當浩浩蕩蕩前往南部,就是為了往更遠的標的邁進。
高雄的太陽比起台北,更酷烈了幾分。四年前,也是在這樣的陽光下跨過人生的那個門檻。再往前一步,又將跨過另一道。身邊的人,仍是當初的那些伙伴們──各在不同的地方經歷同中有異、異中有同的四年。
在這個實質上所有人同聚一堂的時刻,有種突如其來的孤寂感。頗有〈葉子〉歌詞:「狂歡/是一群人的孤單」那樣的實在矛盾。身旁這些人,或許過客、或許摯友,往後的路不論如何都只有一個人。
砰啦──滿堂的人在司儀的引導下站起。
這時我才明白,所謂的「內化」,是真正存在的。
口中唱著以往覺得平凡的激昂歌曲、念著對我而言曾經顯得死板的眾多教條,此刻方深深覺得,能踏上這條特出之路,真的讓我的人生有所不同了。放在口袋、而後別上肩頭的一條金槓,此時別具意義。
是未來。是我的職業。更是我的職責。
大禮堂前,快門燈起、燈滅。
但幕,才剛升起。
「浮」
在機場的椅子上醒來。一如幾次前的慣例,在機場裡渡過了睡得還算不錯的一夜。清醒過來,我在廁所稍作梳洗,便拖著行李前往報到櫃台。再三檢察著機票、行程,就唯恐這趟第一次的單獨自由行出了什麼差錯。
踏上這趟旅行的目的,我深知這次不是只是去玩那麼簡單。說穿了,大概只是想體會一下,自頭自尾規劃一件事情的感覺吧!回想起最初,這趟東京行做的功課確實很多──甚至還佔用到了一點準備考試的時間。
然而事隔數月,這時想起當初的動機,我不禁失笑罵了自己一聲:
我怎麼有種完全自己一個人去自助旅行啊。
雖然明確上來說,有在日本唸書的朋友能充當導遊,不過幾十天前的膽大決定還真是讓我忍俊不禁。我的日文只會皮毛,而英文雖然不錯、但日本人的英文是出了名的口音濃重……出了名的難懂。
呼。我吁口氣。
機票從自助報到機裡滑出來,這出國的第一步算是真正完成了,忐忑的心也踏實了些。不論是機票、契約、住宿、行程等等,全部一手包辦,這時總算首見成果,讓之後的旅程有了能夠順利的感覺。
沒錯啊。我邁步走向出境口。
我就是想體會這樣為自己做決定的感覺。
那種勇氣。
然而,雖然事前做了這麼多準備,總還是有疏漏的地方──最常見的,當然就是迷路。時常拿著地圖顛來倒去,用著乍聽還算道地、但卻文法錯誤的「ここ、どちらでつが。」迷途問津。
在東京比台灣南部嚴峻更多的烈陽下,我步行著踩出這趟旅程的所有留痕。那種能夠按著規劃順利走的感覺雖然實在,但經歷過尋找而抵達的所在,卻令人格外有種充實與感動。
看著回程機上地上的點點光景,我想,人生或許也是這樣吧。
「定」
返國隔日,再次回到學校,卻是在學生時代不會踏足的地方。正是因著如今的職位,才會來到這裡,學習未來所將面臨的種種。然而,卻仍舊有些懵懵懂懂,是因為仍舊處在一個「接受」而非「承擔」的位置吧。
兩個禮拜說長不長。滿滿的課程塞滿了每一天,對於將來的職場的情緒逐漸變得複雜。以往的無知無覺、到而今有些惶恐、再到心底深處隱隱跳動著的興奮與摩拳擦掌。
我曾自嘲,或許我是有病吧?有什麼好期待的。
然而,這正是起飛的時候。
正如同之前所說的:獨自承擔的人生旅途即將啟程。
一樣,又在歌聲裡,我的心臟激烈的鼓動著。
啊。是啊。我是為了什麼來到這裡的?
為了經濟考量、為了晚年光景?
不。自始至終,我是為了挑戰自己而來。
邁出了這一步,考驗就要開始──長達二十年的考驗。
仍然惶惑、仍然憂懼。
……仍然,有所堅持。
挑戰自己的極限吧,追求自己的信念吧。
那亙長久遠的張橫渠四句,就是人生的最高理想:
「為天地立心 為生民立命
為往聖繼絕學 為萬世開太平」
我,銘記於心。